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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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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晚,東楚皇帝李朗亦是徹夜未眠。

即便出宮在外,身為天子,他總有太多事需要決斷,雖說距離一統天下依然遙不可及,然半壁江山的奏章已是要耗費他許多的精力,為帝至今,常至三更燈火方始得以安枕。

李朗深為昔年先祖開國之後,每日親閱二十萬字以上的奏章而心折,卻也因父皇在位時,三五日大宴小席,早朝結束便懶與群臣見面倍感迷惑。

真有登了天子位,坐擁錦繡江山,享萬民之臣服的人,不圖萬世基業,千秋宏圖,以成昏君、暴君為榮為樂,甚至不惜陷民生於水火,置國家於萬劫不覆的皇帝?

李朗放下奏折,輕嘆一口氣。

東楚南渡至今,國事愈發多艱,最近更似進入了多事之秋,李朗的眉頭深深地鎖起,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暗處勢力的蠢蠢欲動,盡管他並不是非常清楚它的源頭何在,然而朝堂後宮,乃至北疆皆亂事頻生,仿佛確聽命於同一股力量一般。

原以為是以謝氏為首的那群門閥世族,不甘皇權漸盛,卯足全力做拼死一搏,然李朗又收到戍北的戰報,言北梁屯兵邊境,且據探子回報,北梁國主本人正在軍中,似近日有大舉進犯的可能,如此與東楚境內異動配合默契,令他無法隨意調動大軍馳援王都,這等行徑,若說是謝氏等與其裏應外合,又似有說不通之處。

謝濂若有此魄力與能耐,早就在他根基不穩的時候先下手為強了,退一萬步,也斷不會允許他輕而易舉地將謝昆的兵權收回,連如今謝皇後駕鶴西歸,也不見那顢頇無能之輩有任何動靜。

然,就憑謝濂的所作所為,即便再無反心,也絕非一個有志天下的帝王所能容忍。他深夜難眠,正是要等斬草除根的一個結果。

李朗不自覺地握拳,置於唇下:不管究竟是誰要動搖他的帝位,他都不會輕饒!

即便是——

思緒一飄,竟是想起臨出宮前,他那因喪母而大病一場、剛有所好轉的太子執意求見。

李朗那幾日雖時有探望,然一來忙於國事,二來則實不願在泰安宮見自己那莫測高深的母後,故而每回總是匆匆,未曾多做逗留。

太子那幾日高熱不退,一日之內絕大數時間昏睡不醒,父子兩也不算是有過真正的相見,如今太子已醒,要見他這父皇,李朗卻不知為何,竟起了一絲怯意。

他於午後駕臨泰安宮,所幸太後此時的佛禱已然開始,他無需先行覲見,再探太子。

太子身子骨本就弱,經此一遭,雙頰早無孩童的豐潤粉嫩,一雙酷似謝皇後的大眼睛似占據了小臉的一半,更見可憐。

李朗平素對這個獨子並無多少疼愛,然他近來心緒有變,見太子虛弱中不掩喜悅,孩童稚氣的笑容令他情難自己地坐在床頭,探進被中握著孩子的手,輕聲道:“你不多做休息,等痊愈了再見父皇不好麽?”

太子在枕上略略搖頭,艱難地側了身,另一只手也塞入了李朗掌中,然後喘著氣,眼中晶瑩更甚。

李朗只覺掌中多了個又冷又硬的東西,他心中詫異,取出一看,竟是他與趙讓鴛鴦交頸那夜,他向趙讓討要而未得的佩玉。

太子見父皇眉心微皺,聲如蚊蚋地解釋道,昨日趙家的小姑娘前來探病,把這塊佩玉交給他,說是父親吩咐的——“這是父皇之物吧?”

話中並無多少疑問之意,太子凝望著握住佩玉沈默不語的李朗,倏然道:“父皇,你以後不要讓阿玄當我的妃子,我不要。”

李朗聞言,大感意外,他收好佩玉,重新執住太子的手,上身傾至頭幾與太子同高,柔聲問道:“為什麽?那小姑娘惹你生氣,你不喜歡了麽?”

太子又是微微地搖頭,兩手探出被褥來,齊齊握著李朗伸過來的右手數指,辛苦地道:“不是。我不要她做妃子,那樣阿玄太可憐了。”

他說著話,止不住眼淚滑下了眼眶,李朗見狀,用另一手手背為其揩幹,輕嘆一聲:“父皇都依你就是,只要你快快好起來。”

太子應了聲“是”,終是體力不支,精神疲乏,不多時,便在李朗的陪伴下再次睡了過去。

李朗小心翼翼地抽出手來,吩咐太子貼身隨侍和值班禦醫加倍照顧和密切關註太子病情外,便行離去。

人到了殿外,皇帝不覺將佩玉取出,重握於掌間,佇足仰天。

太子這般年幼早慧,實出他所意料,謝皇後之歿只怕是讓那孩子痛入骨髓,驚懼不能形容,才有拒絕那趙家小姑娘為妃的執著,是深怕他口中的“阿玄”也重蹈母後覆轍麽?

論及宅心仁厚、體恤他人,太子倒是遠在李朗之上,更是其母所不能及。

李朗苦笑,原來自己的怯意,是出於對親子未能生長於父慈母愛中的愧疚,是那自太子降生迄今才滋長了一星半點的父子天性在作祟。

而喚起這天性之人,不正是那年初遇的少年武將麽?

李朗再次察覺,他無法下手除去趙讓,無論魏一笑等臣屬如何攛掇,他仍是做不到,於是便只有容忍著那人心攜隱秘留在身邊,直到——

魏一笑自有求覲時必得通報的特權,皇帝近侍不敢怠慢,疾入內室,驚醒了猶自冥思神游的李朗,他聞報精神大振,忙喚魏一笑入內,未及開口發問,禁軍頭領已然下跪稟告道:“臣有負陛下厚望。”

李朗心中一沈,擡手道:“起來說話。怎麽回事?”

“謝濂逃了。”魏一笑簡單扼要地回答,“臣已下令城門禁軍嚴查,稍有嫌疑便不可放過,料他插翅難飛。”

“……你不也是派了重兵把守謝府麽,還是讓謝濂成了漏網之魚,接下來絕不大意。”李朗輕哼一聲道,見魏一笑垂手肅立,不再苛言申飭,轉而又問,“那謝昆呢?切莫讓他父子二人出城與親兵會合,那謝昆任鎮北大將多年,在邊軍中自有勢力,一旦成脫籠之兔僥幸回到北境,再收拾起來免不了麻煩——且北梁欲動,我不希望曹霖在禦敵之外還需分心它事。”

魏一笑回道,謝昆鎮日只在別府,閉門謝客,目前為止未見有任何異動,也並未查出此人與南越僭王妃等有任何聯系。

稍做停頓,魏一笑直截了當地問道:“陛下真要撤去原先的安排?”

李朗楞了楞,即刻醒悟過來親信之意,不由微撇嘴角。

這所謂的“安排”是魏一笑所提議,在練湖親閱水兵之前,以祭天地彰武德為由,迫令趙讓親手將南越舊人,包括僭王妃和王妃之父斬殺,以作他忠心不再改的自證。

躊躇多時後本是勉為其難被說服答應的李朗,卻又隨即改了主意,在練湖祭祀不改,但不要趙讓在場,說到底,他還是忍不下心陷趙讓於無情無義之地,縱使再多猜疑,他還無需趙讓以“大義滅親”的方式向他一展效忠的儀式。

魏一笑見皇帝神情暧昧,開口直言:“陛下處斬南越叛賊,縱是趙讓未親眼所見,然他一朝得信,心中又怎能無憎無怨?陛下何必再將此人留在身邊?還請陛下三思。”

“我又何嘗不知,”李朗苦笑,“只是……罷了,此事休提。太後那邊,可有任何不尋常?”

魏一笑欲言又止,略沈口氣,方答道:“沒有。太後最後一次招僧人入宮是在皇後薨逝前一日,自此便虔心齋戒,為太子痊愈念經誦佛。今日在大崇恩寺也不見有任何生人得近禦前,太後也未曾派遣女宮侍從離身。”

“如此便好,莫要松懈。”李朗道,他承認他心中暗自松了口氣,若母後不牽扯其中,那絕對是大善之事。

魏一笑聽罷皇帝吩咐,退下離去,回到自居的屋中,羽仙等三名心腹已在內等候,他也不看三人,沈聲便道:“一切依計行事。”

三人齊聲應“是”,魏一笑轉向羽仙,問道:“那謝濂所豢養的死士確已一網打盡了麽?”

羽仙遲疑了須臾,還是搖頭道:“無法確認。在謝府只見尚書親衛,但不曾發現有江湖客般的人物,如謝……尚書真另有助力,今晚也沒有現身。”

“他有。”魏一笑斬釘截鐵道,“當初長樂觀設陷要置趙讓死地那些人必是江湖死士無疑。這些惡徒一旦知曉謝府遭難,大有可能要到城中作亂,我們必須提防著才行。”

“那……”羽仙疑惑地問,“頭領既然要除去謝濂,為何還要假意與謝濂聯手,對付趙……呃,南越僭王?”

魏一笑沒有留意屬下語氣神態的微妙,頗有些不耐煩地道:“不是我要除去謝濂,是陛下之意。至於趙讓,那人心事太重,陛下對他又下不得狠手,縱是沒有謝濂從旁協助,我也要將他根除,以絕陛下後患。”

語罷,他瞪向羽仙,不快道:“依計行事,別再多問了!”

羽仙生怕魏頭領從她的異樣中看出端倪來,堪破她今晚違令救人之事,連忙低頭應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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